“那会儿言希刚读初中,小小的孩子初初长成少年的模样。那时风华初现犹如琵琶半遮,不过一个笑,一个眼神,干净得益发动人心魄。他抱着画夹在全城跑来跑去,瞧见什么便画什么。我曾见他踮脚亲吻过城墙夹缝中长着的一朵灿烂的小花,也见他低头坐在公园中,画着流浪的小猫。他喂那些小猫吃食,小猫却很冷漠,从不冲他微笑。故此,时间久了,他懂得了人世的一些道理,便也不肯再见人便笑。他说爱笑的都是傻瓜,傻瓜会被硬心肠的看不起。
“后来,他时常跑到我和陆流一起去吃东西的那些地方,回来,很认真地告诉我们:‘我吃过你们吃的东西了,太甜、太酸、太苦,不好吃,真的。’
“陆流看着他,却总是无意味地泛笑,年少气盛的模样,却试图对言希的孩子气包容,或者忍耐。他常常对我说:‘哥哥,言希还是太小,是不是?’他急于宣昭他的长大,宁可教我怎样吃一顿繁复华丽的欧式大餐,也不愿再暴露弱小抱着我哇哇大哭。
“可是,他和言希是那样惊人的相似,有时候甚至像是对方的影子。没有人失去影子是快乐的。言希落落寡欢,陆流也同样很失常。
“他常常说他得想个好些的办法,让言希变得更强大,那样他们就能重新做一对这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了,连爷爷也无法分开。可即使他这样想着,行为举止却已表现出对言希与年纪相符的天真懵懂的嫌弃和憎恶。
“言希曾经爱对陆流唱着一首胡乱编造的歌儿,歌词说,啦啦啦啦,天变黑啦,向日葵失去了我呀。陆流说我在哪儿呢,言希便唱着回答:向日葵便有了你啊。旁人说言希如今如向日葵般灿烂,可他只是光明本身,何曾依赖过旁的光明。陆流如月亮,一直靠他汲取温暖。这温暖源源不断,他习惯了便不以为然。陆流告诉我,哥哥,一回头,言希就在,真的好烦。”
一回头,言希便皱着脸装作不爱笑的样子,如此弱小,却站在那里阳光灿烂,真的真的很烦。
陈秘书有些犹豫,轻轻地开口:“1997年,不知道你是否从新闻中听说,b市南端曾经发生一起爆炸案,是过年时在酒吧室内放烟花引起的,死了整整三十三人。”
阿衡努力回想,记起了这桩惨案。熊熊烈焰吞噬爆裂,肆意的蔓延,无穷无尽的熔烤,惨烈的哭喊,当年她看到过,那一张张在报纸中放大的悲惨。
陈秘书将啤酒罐揉成一团,疲惫地望着天空:“当时,我、陆流、言希都在。陆流和言希喝多了酒,我在一旁静静地守着他们。我看着场内的烟花,前一刻还觉得很美,可是下一秒却听到惨烈的哭喊,伴随着风蔓延。”
他说:“我,当时只选择了一个。”
阿衡怔怔,眼角不断掉眼泪,看着他,不敢置信,心痛挤走了呼吸,她无法喘气,终于,疯了一般,把他打翻在地。她不断哭泣,哑着声,大吼:“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就放弃他?”
陈秘书眼神麻木,擦掉嘴角的血渍:“我第一反应抓住了陆流,而言希抓着他的手,恐惧恳求地看着我们。我无法把两个半大的孩子一起抱出去。
言希的眼中带着几乎预料到结局的悲伤,陆流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对我说:“不要回头,不许回头。”我当时不知道,这些只是年幼的陆流想到的,训练言希心智的阴谋。
“可是,我回头了。言希的眼中有泪水,他跌在地上,那么瘦小,仰望着快熔化的招牌,拼命向外爬。”
绝望的……绝望的……绝望的……
他说:“等我把陆流带到安全的地方,那个酒吧已经成为一片火海,我分不清哪里是火,哪里又是言希。我仿佛听见他在喊着‘哥哥救我’,却再也找不到他,只找到这辆烧焦了的小车。我无法解脱,几乎每一日都是噩梦。陆流不愿面对言希,借着出国留学的理由,去了维也纳。”
他仰躺在地上,一边凄凉地笑着一边掉眼泪:“我曾允诺他,我会公正地爱他,如同对陆流一样。可是1997年,陆流走后一个月,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林若梅找来的人侮辱,为了结束他的痛苦而拿起了相机。我透过相机轻轻喊着希儿,他垂着头,恍若未闻,攥着双拳,周身黑暗。我与陆流终于摧毁了那个傻乎乎的肯给我们无限阳光的孩子,我们摧毁了爱本身。”
阿衡深深呼吸,眼泪却满脸都是。她用袖子不停地擦着眼,擦着擦着,却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1997年,香港回归,举国欢腾;在在长大了一些,已能添食半碗;学校派她第一次到市里参加数学竞赛,她运气好拿了第一名。
掰着指数了许多,可是似乎,事事桩桩,都与她的言先生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