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又大灌几口酒,才停下来,脸上竟现出一丝羞赧之色,又用手去抓头,半天才道:“为了何事来这里,却是不能告诉小哥儿。”东福几个突然见他露出这个脸色,心中大奇。杏儿见他如此好玩,一下子跳起来,跑到他面前,用手挡着菜道嚷:“老葫芦,若是不告诉了,便不再让你吃了!”
老葫芦见她这般挡着,竟真着急起来,急得手中的酒葫芦都放了下来,求道:“小姑奶奶,先让我吃一口,我便告诉了你。”杏儿哪里肯,只用手挡着他。老葫芦眼睛溜着那油呼呼热腾腾冒气的菜,只添嘴唇,又不好得强用手去抢。杏儿更是得意,脸凑下去,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问道:“老葫芦,你说不说哩?”
老葫芦叹一口气,东张西望了一下,才回转了头,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老葫芦兄弟两个,来这里原是,”说着又有些心虚,四周望了一望,才又道:“却是来看看旧情人哩。”说罢脸上尴尬,只嘿嘿地笑。杏儿却不肯放过他,也学了样儿东张西望了一番,才凑了小声问道:“是哪个旧情人哩?”老头却不肯说了,跳起来张牙舞爪道:“打死我也不说了!不对,便是一口儿都不给吃,也不说了!”
东福看他一脸的宁死不讲的神色,心头好笑,叫道:“杏儿,休要再闹了。”杏儿也知他必不肯说了,怏怏地坐下来,老头却又快活起来,对着杏儿做着鬼脸,便挟了大块的肉往嘴里吞。东福又叫了小二送一壶酒来,自己与宝丁各斟一杯喝着,才又问道:“老葫芦,你刚说的兄弟两个,还有一个又去哪里了?”
老头一边大吃,一边摇头道:“他日夜只会趴在墙上,谁认得他又去了哪里!”东福几个听得他这般讲,心中都是奇怪,不知道日夜只趴在墙上,又是什么甚么奇怪的人物?
老头喝得一大口酒,忽又想起什么,变了脸色,气道:“他若是背了我先偷偷去看那个……那个,回来我定将他塞进大葫芦里,不得出来!”
杏儿顿时笑起来,接口道:“可是那个旧情人?”老头儿大乐,站起来道:“小丫头,你怎么知道哩?这么聪明,赏你一大块肉!”说着便用手拿起一大块肥肉放在杏儿碗里,杏儿惊叫起来,哪里肯要,用筷子用力一挑,要丢开掉。老头儿看得准了,跳过来大张了嘴,正正地接着,嚼着咽下去,咕噜着一双眼睛得意地笑。
东福与宝丁和翠翠都被老头这样儿逗得笑起来,杏儿想说什么,却又怕他再用手捏了菜丢到碗里,只对着老头狂翻着白眼。
老头又要了两壶酒,一边吃肉一边牛饮。东福几个却只小斟小酌。不一会儿,一桌子酒菜竟大半进了老头肚里。杏儿被他戏弄了,心头不服,这会儿又忍不得,说道:“老葫芦,你这般吃得,怎么偏还长得瘦精精一个?”老葫芦哈哈大笑道:“小丫头,老葫芦吃得这一顿,可饱得四五天,粒米不沾都不怕。”说着又眯了眼睛,凑了头到杏儿面前道:“可是比你顿顿要吃省得多了?”杏儿哼了一声,突然间就伸出筷子来夹老头的鼻子。不想老头竟顺势一低头,杏儿惊叫起来,眼看两个筷子就插进了老头的眼睛里去了。宝丁与翠翠都吓得站了起来。不想老头儿竟又抬起头来,脸皮皱成一团,紧夹着筷子,眼睛却眯着,很是得意地眯瞅着杏儿。杏儿大气,伸出手去拔筷子,用尽力气,只把一张脸涨得通红,却哪里扯得出来。老头儿闹得够了,一松脸,筷子便掉下来,被他用手接着。要递给杏儿。筷头被他夹在了脸上,自然脏了,杏儿哪里肯要。哼一声背着手不接。老头儿大笑。将筷子放在桌上,回到座位上喝酒,嘴里说道:“小女孩儿有趣,好久没这么快活了。”言罢又哈哈大笑。忽然又问道:“你几个可吃饱了?”东福几个不知他为何这般发问,笑道:“老葫芦尽管吃,我们早就饱了。你若是不够,便再叫了来。”
老葫芦连连道:“饱了就好,饱了就好”突然将身上本已被撕烂的衣服脱了下来。只穿了个补丁凑补丁的破旧袄子在里边。一楼子人本来就见这老头搞笑,都在注意,这会儿见他这般,都不知他要做什么,全盯着他看。老葫芦将衣服两个角递与宝丁道:“拿着。”宝丁不知他要做什么,伸了两手接着,老葫芦自己一个手拿着衣角,另一手便去端桌上的碗,竟连汤带肉全倒在衣服里。如此三五次,将一桌子未吃尽的鸡鸭鱼肉全倒在衣服里,将衣服往下坠成一包,油水全渗了出来,滴滴答答滴在地上。店小二站在一旁,目呆口呆看他麻利地从宝丁手上接过那两个角,用力一扯,系了个疙瘩,变成一个滴油冒水的大包袱,又将碗筷拢朝一边,将这包袱丢在饭桌之上。这才笑眯眯指着些空碗道:“如此就干净了,不浪费一块骨头,晚上老葫芦还可好好再吃一顿。”
东福看得他哭笑不得,招手叫小二道:“既如此,你再与我切五斤熟牛肉来,好生包好,给这位老伯带走。一并将酒菜结了帐。”小二乐巅巅去了。杏儿和翠翠也已知这老头决不可以常人眼光来看,便是笑也笑不起来了。
老葫芦闻得东福这般讲,欢喜得手舞足蹈,如一个唱戏的一般,甩着两个破棉袄袖子,转到东福面前鞠了一躬道:“小哥儿这般慷慨,老葫芦快活不尽!”还不待东福回礼,已经伸手拿了桌上的包袱,人已走出馆子外去。
他那大葫芦被小孩儿推倒在地,四五个街面上的小孩正趴在上面当马骑。老葫芦走出馆子,高站在台阶上,伸出一个手,撩起一个脚来,如京剧的打马而来一般,猛地大喝一声:“呔!”声音之大,竟令人震耳欲聋,连房顶上的雪,都被震了下来不少,簌簌往下掉。一馆子人都被这声音吓得一跳,连楼上的,也探了头往下望。
几个小孩儿早被这一声吓得飞跑了老远躲了起来。老葫芦却又得意得哈哈大笑,从台阶旁抓了一根竹杆,走到街中,拦腰挑起大葫芦,将包袱往另一头一挂,却不走,只眯眯笑着看着店里。店小二急忙将用油纸包好牛肉,用一根索子绑了,送下来挂在他的挑子上。
老葫芦这才遥遥望东福一眼道:“小哥儿,后会有期!”竟不道谢,挑着葫芦与肉便走。他个头不大,挑着个葫芦却走得极快,只见了一个大葫芦忽忽闪闪,转眼便远去了。
杏儿嘟着嘴道:“连个谢字儿都没有。这老葫芦真个儿是白吃个痛快!”东福笑了一笑,不与她计较。给了饭钱,一行人出来。出来遇到这么个奇怪人物,大家逛街的心也淡了。便说说笑笑走了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