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半盗墓“吃现席” · 一

作者:马伯庸 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我爷爷许一城原来是民国时期五脉的掌门人,出身于白字门,后来因为盗卖则天明堂的玉佛头给日本人,被当成汉奸枪毙了。我们许家从此一蹶不振,退出五脉。三十岁生日那天,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我一头掉进这个旋涡里。经过一番艰苦周折,我总算是为我爷爷平反昭雪,让佛头回归祖国,了结了许家和这玉佛头的千年纠葛。事了以后,我还是回到四悔斋,继续倒腾古董,悄无声息地活着。

我突然听到一声闸瓦嘶鸣,身子猛一前倾,从回忆中醒过来。车子终于停住了,我睁开眼睛,摆了摆头。这一摆可不得了,我看到旁边车窗外的黑暗中,赫然浮现出一张惨白的人脸,脸上的双眼特别怪异,一边特别大,圆如牛眼,黑的少,白的多;一边特别小,跟王八对瞪不一定能赢。这一大一小两只眼睛,好像随时在瞄准开枪似的。

我顿时吓得一激灵,身子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差点从座椅上掉下去。同车的四个人似笑非笑,露出鄙夷的神色。我这才想起来,这张脸应该是这辆车的司机。没容我多想,“哗啦”一声车门被拽开,司机把头探了进来,一边大眼珠子轮了轮,沙哑着嗓子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叫大眼贼,跑堂的,几位跟着我走吧。”

我连忙调整一下呼吸,跟着其他四个人一起跳下车来。我双脚一踏上地面,一股混杂了松枝和野草的清香扑鼻而来,味道特别清凉。不用问,这是荒郊野岭的山味儿,而且是特别荒凉的地方。我环顾四周,隐隐能看见几座山形轮廓,黑暗中状如巨兽隐伏一般,似乎随时会扑过来。

大眼贼让我们跟紧他,朝着黑暗中的一个方向走去。此时天上乌云遮蔽,把月光挡得死死的,只有那大眼贼手里攥着个忽明忽暗的手电筒,勉强照亮前路。他这个手电特别有讲究,灯头罩了一圈硬纸板,这样光柱只收束在前头一段,散射不出去,稍微离远一点,就看不到了。

我们跟着他在高高低低的山坡地上走了十多分钟,七转八弯,中间还钻了两回林子。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是把我们带去哪儿?到底在哪里开席?”

大眼贼转回头,咧开嘴笑道:“急什么,做东的又不会离席。”说完还嘎嘎笑了两声,声如老鸹。他笑完以后,周围温度陡然下降,森冷森冷的。那人不敢再问,只得“哼”了一声,跟着继续走。

我们一行人走了约摸半个多小时,终于走进一处幽深的山坳。这个山坳左右被两道高耸的山岭逼夹,形成一小块麓底平原。在远处隐约能听到潺潺水声,应该是从山岭上流下来的溪水,在这里盘了一圈,正好把这小山坳给切成一个三角形。溪水为底,两道山岭是两条边。这在风水上叫二龙入水,是块宜建阴宅的吉壤。

大眼贼踏进山坳,停下脚步,拿手电筒往前头晃了晃:“喏,就是那边。”我们顺着灯柱一看,首先看到的是远远一个身穿迷彩服的年轻人蹲在地上,身前有一个半米宽的土坑,坑旁搁着三个精钢柄的重铲和一大堆新鲜泥土。

不用问,这种风水宝地,土下三尺必有墓穴;有了墓穴,必然就有盗墓贼闻风而至。

这个勾当,在古董行当里就叫作“吃现席”,这个“席”原意指的不是酒席,是芦席,芦席是干吗的呢?是旧社会用来裹死人的,即指坟墓。我们这样来买东西的,叫“做客的”,盗墓的叫“跑堂的”,而“做东的”,自然就是指墓里的死人——所以刚才大眼贼一句“做东的不会离席”,吓得那些人都不吭声了。

像大眼贼说今天吃头锅的红烧肉,意思是说这是一座明墓——明太祖姓朱嘛——头锅是说之前没盗洞,里面藏着好东西的概率很高。

我们边喝白酒边等,等了十多分钟,大眼贼忽然眼睛一眯,说:“来了。”一群人目光朝盗洞看去,看到两只灰败的死人手缓缓伸出来,不是墓主诈尸顺着盗洞爬出来了吧?这场景可着实有点瘆人,大家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大眼贼却哈哈一笑,手电一晃,我们这才看清,那手是刚才下洞那小伙子的,沾满了墓泥,两手之间,还抱着一样东西。

看到这东西,大家眼睛都是一亮。看这跑堂的得用两手抱住,说明东西的尺寸小不了。在明墓里挖出这么大的物件儿,可是个好兆头。但我们五个人谁都没动,站在原地看着大眼贼一个人跑过去。

这是吃现席的规矩。买主是来买放心货的,不是来挖坟掘墓的,所以盗墓全程不能沾手,得等人家把明器送到跟前,才能看。这样一来,自己只算是买明器,不算盗墓,损不着阴德,算是个心理安慰。从现代法律角度考虑,万一真东窗事发,也最多是个销赃的罪名。

大眼贼走过去把东西接出来,很快折返回来,小心翼翼搁到地上,拿手电去晃。我们五个人凑过去一看,这东西是个瓶子,撇口,长颈,瓶腹圆滚滚的,看器形可能是玉壶春瓶。但表面脏兮兮的,看不出成色。

大眼贼早有准备,先掏出一把毛刷,把上头的泥土狠狠刷了几道,又把那半瓶散装白酒打开,取了块麋子皮,蘸着酒精细细擦拭。很快这瓶子的釉色光泽显了出来,纹饰也擦清楚了,上头有青花如意头纹、卷草纹、缠枝菊纹,看起来气度不凡。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看这些特征,搞不好是个明青花,那今晚可真是大收获了。

吃现席有个特点——挖开墓室之前,谁都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有可能有稀世珍宝,也可能啥都没有。所以买家一般都先付一笔辛苦钱给盗墓的,谓之打赏,保证盗墓的不管挖出什么,都有一笔保底的收入,不至于白干;另外一个用处,则是排出座次,谁的赏钱多,谁就能优先挑选。有财大气粗的,甚至会来个包桌。

眼下挖出这么个值钱的瓶子,大眼贼露出肉痛的神情——他已经收过保底的赏钱,这瓶子哪怕是柴窑出的,他也只能放手给人——他把瓶子搁到地上,退开几步勉强一笑:“你们来看看吧。”

赏钱给得最多的那人站出来,笑容满面地接过瓶子,来回端详了几遍,却没给其他人递过去,双手环抱,抬头说了一句:“几位,这个我先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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