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是唐代都城,附近的开元通宝铜钱出土极多,不值什么钱。可这缺笔开元通宝,大家却是第一次听说。一问上海商人,人家说了:“普通的开元通宝,四字笔画齐全。但有一种特别的开元通宝,最后一个‘宝’字少了一笔。我愿意以市面十倍价格收购。”
重赏之下,一时间所有人都动了心思,纷纷回家去翻找。还真有人在家里找到几枚,拿去给上海商人,人家二话不说,足洋给付。
商人的举动,引起了包括乡绅在内几个有心人的怀疑。这出手太大方了,里头一定有什么蹊跷。他们置办了一桌酒席,请上海商人赴宴。席上推杯换盏,几个人轮流套话,上海商人喝得酒酣耳热,终于吐露了实情。
他本是上海某德国洋行的买办,无意中听说德国科学家研制出一种新的铸炮技术,必须用特定金属方能实现。经过研究,只有中国的缺笔开元通宝铜钱才符合要求,于是德国人准备来华收购。他听到风声,先来西安扫货,一俟德国人抵达,转手一卖,利润可达百倍。
这种消息,几无保密可能,很快整个市面上都疯了。大家不再傻乎乎地卖给上海商人,都暗中囤积,拼命收购,准备运去上海卖给德国人。乡绅动了心,这才对药来提出这么一个奇怪的交易要求。
药来虽不懂科学,可总觉得这事古怪。经过一番调查,他发现这些缺笔开元通宝此前从未出现,大约在上海商人抵达西安前一个月,才有零星出土。等到德国人收购的消息传出之后,市面上陡然出现了大量缺笔开元通宝。现在一出现立刻就被争抢一空,价格飙升。许多人卖房卖家,就要搏一个富贵出来。
药来意识到,这是碰到高手在做局。他好心去提醒乡绅,却被骂了回来。药来也不坚持,退掉了回北平的火车票,耐心在西安等着。
没过多久,上海商人离开西安。包括乡绅在内的一大批人带着大把铜钱,兴冲冲地赶去上海。到了上海一打听,那德国洋行纯属子虚乌有,铜钱经过鉴定,全都是新铸的。一时之间,无数人的毕生积蓄化为乌有,当时就自杀了好几口子,其他人失魂落魄地返回西安。
那位乡绅为了收购铜钱,借了巨债。债主们闻讯纷纷登门讨账,药来故意选择此时拜访,当着他们面提出购买鳝鱼黄蛐蛐罐。乡绅纵然舍不得,那些债主也会逼他卖罐还债。于是这蛐蛐罐经过一番波折,最终还是落到了药来手里。
药来思来想去,颇觉不安,不知这算不算乘人之危。他没骗人,亦没设局,甚至还主动提醒乡绅,可谓是仁至义尽——但是否这样就可以毫无愧疚地夺走别人宝物?药来自己想不明白,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所以这件蛐蛐罐,就一直留在他身边。给别人讲,讲的是人心贪婪;给自己讲,问的却是于心无愧。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那件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
药来得到这件东西,是在特殊时期。当时日本人占领北平,经济遭到了很大打击,市面萧条。盛世才玩古董,世道乱到这地步,哪还有人顾得上这些。古董铺子们有进无出,惨淡经营,几乎没什么生意可做。
有一天,药来在自家铺子里闲坐着打苍蝇,忽然一个长袍男子推门进来,神色有点着慌,指名说要找五脉玄字门的人。药来说我就是,您有什么事。长袍男子从怀里掏啊掏啊,掏出一个小红布包。布包一开,里面有两件东西,一件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另外一件,则是斗彩鸡缸杯。
药来一看眼睛就直了。他那会儿年纪不大,可家学渊源,已是行当里闻名的鉴定好手。这两件东西,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不是凡物。但他没着急伸手,等着对方开口。长袍男子说麻烦您给这两件掌掌眼,药来立刻明白,人家不是来卖,而是来做鉴定的。
药来接过东西,先拿起鸡缸杯看,入手既糯且温,手感奇佳,应该是真品无疑。
此杯应出于成化年间,样式敞口浅腹,外壁用斗彩绘出母鸡与小鸡玩逐吃食之态,再用牡丹湖石和兰草湖石分隔开来,做工十分精致细腻。
成化的鸡缸杯,别说在后世,就是在当时都是备受重视的珍品。万历时,一对成化鸡缸杯就能卖到十万钱,皇帝特意指定作为御用餐具,可想而知多受推崇。在古董瓷杯这一类里,鸡缸称王,每一件的出世和交易,都会掀动轩然大波。
所以药来断定这是一件真品后,内心震撼,可想而知。
而那件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则是雍正年间的仿成化器,仿得很细,若非题款是大清雍正年制,很容易就会被当成明器,也是件精品——但比起鸡缸杯来要逊色得多。
药来对长袍男子说,两件都看真,恭喜您,您这是得着宝啦。不料长袍男子脸色一暗,不见喜色,一把抓住药来的胳膊,说有件事麻烦您,明天我带着这鸡缸杯还来,您再掌一次,这次您得说看假。
药来一愣,拿假货请他们当真货断的人,经常会有,但拿着真货让他往假里说,还是第一次碰到。药来生怕自己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长袍男子坚定地说,明天甭管我说什么,您就往假里断,这高足杯,就是给您的酬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