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从不吝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心,比如严成,纵然是严叔坚从小养大的,恩遇实重,可身份依旧是个最低等的奴才,被主人打骂、转卖甚至杖毙都是寻常事,不受律法的制裁和保护。唐知义教训他数次,精神和肉体上的伤害都不可避免,可严叔坚又不为他除去奴籍,依律逃奴是要被绞死的,怎么敢走,又怎么能走?说不定就是由此种下了祸心,才甘愿受唐知义的驱使,给严叔坚的脖颈上套了一个逐渐收紧的枷锁。
“起来吧,当着客人的面,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去,吩咐厨下备饭,我要请几位郎君痛饮。”
徐佑也不推辞,他此来是有事跟严叔坚商议,正好酒桌上便于谈事,符合国朝几千年来的风气。很快晚膳备好,众人分宾主入席,严叔坚频繁劝酒,举杯就干,不一会就醉意熏熏,徐佑极少饮,每次沾唇即可,见他差不多了,反手盖住酒杯,道:“三分酒怡情,七分酒伤身,今日就饮到此吧。老丈,不知以后有什么打算?听严成说,造纸坊那边的存纸也不多了,顶多再支撑月余,可月余之后呢?没了造纸的匠人,四宝坊总归做不下去……”
“是啊!”严叔坚低垂着头,眼眸中流露出痛苦之意,但凡心情不畅却喝酒的,肯定越喝越难受,道:“刘彖恨我入骨,绝不肯善罢甘休,今日仰仗郎君过了一劫,可明日后日呢,明年后年呢?无休无止,他们耗得起,我年岁大了,耗不起了……”
“既然这样,我有一个提议,不知老丈是否愿意听一听?”
“郎君请直言!”
徐佑言辞恳切,道:“我想跟老丈合伙,入股四宝坊。”
“入股?”
严叔坚听的懂合伙,却听不懂入股。徐佑解释道:“比如四宝坊,包括东市的房舍、郊外的造纸坊、库存的笔墨纸砚以及多年来积累的名气和客源,共作价以二十万钱计,将二十万钱分作两股,一股十万钱。我跟老丈合作,出十万钱给你,购得一股,今后四宝坊的一切收益,你我各半。”
古代商贾做生意时已经知道要集中资本,合约为盟,共谋货殖之利,所以徐佑一说,严叔坚立刻明白过来,惊讶的合不拢嘴巴,道:“郎君,四宝坊眼看就要倒了,你……你这时候要入钱合伙,岂不是一场空吗?使不得,使不得!”
徐佑笑道:“四宝坊倒就倒在了刘彖,若是搞定了他,以老丈多年经营的金字招牌,我看想赔钱都难。”
他想入行,没有领路人是不行的,虽然掌握了远超越这个时代的造纸技术,但经营是门考究综合能力的学科,单一靠技术是长久不了的。后世经常提到一个词叫本土化,任你多大的企业,多么牛逼的履历,可到了一个新的国家,必须跟这个国家的风俗人情结合起来,才能立足脚跟,发展壮大,否则的话,都将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的梦幻泡影。
徐佑能够在金融界呼风唤雨,没有点真本事是不成的,他不仅具备经济学的素养,也精通各种经济模式的打造和推广,但是楚国毕竟跟前世里的魏晋时期有所不同,哪怕轻微的改变,也足以让他在某些不知情的情况下摔一个跟头。所以选择跟严叔坚合作,而不是直接买下四宝坊,看重的就是这个人对整个造纸行业的认知和数十年来积累的宝贵的经验财富,可以让他少走许多弯路,节约大把的时间。
严叔坚眼前一亮,就好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腾的抓住了徐佑的手,道:“郎君真的肯为了老朽与刘彖为敌?”
徐佑慢慢挣脱,摇摇头,目光清澈如水,道:“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四宝坊!”
“那是,那是!”严叔坚能够做这么多年的生意,当然不是不谙世事的蠢货,徐佑并不畏惧刘彖,可要不是他看上了四宝坊,也犯不着为自己出头,帮忙平息此事。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似乎做了决断,道:“只要郎君愿意,老朽愿将四宝坊拱手奉上,一文不取,但是有个条件,必须保留四宝坊的名号,不能改成别名,也不能另做别用。钱财是阿堵物,少了不行,可多了也着实无趣,我的积蓄足够老死那天风光大葬,无心再与郎君争利!”
“这不是争利,而是利益共存!”徐佑正色道:“我对造纸这个行当一无所知,若是没了老丈,四宝坊未必能支撑下去。刘彖不足虑,应对他有的是法子,可要是老丈离开,四宝坊将无以为继。”
严叔坚几番推辞,说不清真心还是假意。徐佑自不会平白要了他的四宝坊,最后折中道:“要不,我出资买下四宝坊,占七成,聘请老丈担任四宝坊大掌柜,给你三成,每月再按时领取一定数额的俸钱,如何?”
严叔坚愣了下神,从一店之主变作受人驱使的掌柜,似乎有些不能适应,故而犹豫不决。不过想想白占三成,内心深处还是抵挡不了这种巨大的诱惑,道:“好,我答应了!”
既然议定,徐佑请严叔坚执笔,写下了合从契约。他挥毫如泼墨,一蹴而就,不等吹干墨迹,徐佑接过来一看:
“窃见财从伴生,事在人为。是以两同商议,合本求利,凭中见,各处本银若干,同心揭胆,营谋生意。所得利钱,面算明白,量分家用,仍留赀财,以为渊源不断竭之计。至于私己用度,各人自备,不得支动店银,混乱账目。故此为盟,务宜苦乐均受,不得匿私肥己。如犯此议者,神人共殛。今欲有凭,立此合约,一样两纸,存后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