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年少英睿,身先垂范,这是天下之福。我等臣子,岂有不为君共担忧虑的?”说着,荀彧便叹息一声。
赵蕤附和的笑了一下,目光往吴硕、荀彧二人身上看了一眼,便告辞离去。
待赵蕤走后,吴硕方才执箸夹了一大块切好的炙肉放入口中,跟荀彧慢条斯理的吃相比起来,吴硕嘴巴动得极快,往往一口才咽下,另一口便张来了。他似乎急着将饭吃完,好与荀彧接着说话,最好能不失时机的袒露自己的心思。
可面对着滴水不漏的荀彧,吴硕心里总有些怯意,好像自己早已被对方看透了似的,于是他又有些不急着用完饭,好趁这个‘食不言’的时候斟酌一番话语。
末了,倒是荀彧先用完了饭,漱口过后,他用手绢擦了擦嘴,又往口中含了块香片。吴硕这时也跟着将碗筷放下,如此照做,命人将食案端了出去,便与荀彧一时沉默着对着灯烛,不知该谁先开口。
“糜竺与少府失之交臂,未必是因他筹措不力的缘故。”荀彧的目光望着地板上自己的影子,淡淡开口道。
吴硕一震,猛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吴公也是个聪明人。”荀彧对着自己的影子慵慵地一笑,轻声说道:“强臣如董卓、王司徒都接连失势,而吴公游走于各方之间,始终不伤分毫,足可见吴公机警。因由王氏的关系,糜竺也与天子带亲,其人徐州商贾出身,品德淳厚,有研桑之计。于德于能、于亲于功,少府之职本该就是他的,可这次国家却将少府交给了老成的王公……以吴公之明,难道真以为是糜竺措置失当的缘故么?”
吴硕梗了半晌,似像辩解,却也只吃力地说了几个“我、我”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诚然,为了大战筹措粮草,糜竺可以说是想尽了办法,甚至不惜涸泽而渔,榨取关中好不容易积攒的家底,最终得以保障数万大军的粮草供应。当时一切以战事为重,糜竺提出铸钱购粮的提议也是得到朝堂公卿以及皇帝同意,即便如今搞成了民间钱多货少的通货膨胀,那也不是糜竺一个人的过失,皇帝这样冷落自己的‘亲戚’,私底下是说不过去的。
吴硕心里对此的解释是皇帝对王氏有了意见,以及糜竺的商人身份。
光武中兴以来,士人广泛占据着朝廷上下各个位置,糜竺若是诏拜为少府,将会是继桑弘羊以后又一个以商人身份执掌财赋的大臣。当初桑弘羊为孝武皇帝夺天下豪强的‘利’,如今仿佛历史重演,糜竺座了少府后,难保不会重现前辈的故事。
吴硕不敢说皇帝是畏难,而没有提拔糜竺,倒不如说皇帝是继续将宝剑藏于鞘中,以待时发。
“王公为人守成,善于积蓄,以后这数年间,朝廷需要的正是他这等善于守财的少府。在国力恢复之后,国家若要进取,势必需要糜竺这般人才。”荀彧说完以后,转过头看向吴硕,悠悠说道:“是故一人能否长久,不能只看当下强势与否,还得将目光放之长远。吴公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特与我做一番长谈,只是又何必避而不谈呢。”
“是我冒失了。”见心事被人说破,吴硕心头一跳,低声说道:“如今董公位置难保,虽长秋有宠,一时无有大碍,但今后谁也……我本也有忧国之心,不论何人当朝,只要仁治天下,恢复光武之制,我心便已足矣。只是我观国家胸有大志,以后着手进取,也只有那几个方面……”
“吴公!”荀彧提声说道,他一向给人的感觉是温润如玉,明明有天纵的才华与锋芒,却从不让人觉得他咄咄逼人:“朝堂的事,暂且不论。只说物有优劣、人有好坏,岂能一概而论?若说一地商贾不法,难道就要将天下商贾杀绝不成?”
“是这个道理,不过……”吴硕并不知眼前这个尚书仆射的心思,他才能不及,只得跟着对方的思路走,很认真地思考着:“天子抑豪强之心已昭,即便这几年偃旗息鼓、以休养为要,也逃不过以后……我这也是为颍川众家着想!”
在预感到威胁时,再散乱的阶层也会发自本性的去奋力阻截,于是渐有酷吏形象的杨沛坐罪罢官,换之以能力中庸的射坚;糜竺被雪藏也是同样的道理,相对于杨沛的严格自律、只有在遇到法衍这件事才试了方寸,糜竺执掌均输,经手万亿财物,可以攻讦的漏洞实在太多了。
所以在廷尉的空缺上,皇帝或可以提一提杨沛,但在少府的空缺上,糜竺却是提也不便提的。
各方的博弈与妥协造就了吴硕现如今在手中拿着的这份轻飘飘的诏书、确定了未来数年间平稳过渡、休养生息的局势。几方势力在建安四年的年末似乎达成了某种均势,他们要在接下来的这几年间竭尽所能的积蓄实力,增加底牌,目的就是为了下一次定国是的时候能占据优势。
“豪强也分好坏,吾等士人,莅任州郡的时候,谁不是严惩作恶,兴扬道义?”荀彧听了吴硕的表态后不为所动,而是列举了几个士族出身的郡守严惩地方作恶豪强的例子,似乎对于皇帝抑制豪强的观点,他心里也是深感赞同:“豪强盘踞地方,残害乡民,威胁郡县,是国法不能容,吾等岂能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