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宣看了看素清,心里头不觉有一些心疼,这时的玄素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板似乎也不那么挺拔,坐在蒲团上的他看上去怅然若失!于是,慧宣法师缓缓开口说道:“那我们就说说,三十多年前的那场宫变吧!唉!快四十年了,想起来还是那么清楚!那时也是这样的夜晚,有内官来东宫传旨,我的父皇要我把你带进宫去。我也没多想,带上东宫的几个侍卫就进宫去了!后来的事,你也听说了,我们遇上了埋伏,好在,守卫宫城的上林卫军士,可怜我和你,这才没有下死手。可是,逃来逃去,我的身边也只剩下了玄振海!那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再后来,东宫就起了大火,这将来的乾圣皇帝可真是歹毒啊!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带着你逃到了皇觉寺,那里的住持给了我一张法名叫慧宣的度牒!还有紫金袈裟!这紫金袈裟可是大津的圣物啊,当初太祖爷定都太陵城时,就供奉过这个宝贝,那时的寒净寺住持说,只要紫金袈裟现世,这大津朝必定太平昌盛!所以,后来太宗朝迁到了大兴城,太宗也就悄悄把紫金袈裟带走,藏到了皇觉寺里。这事,在大津只有皇帝和太子知道!后来,我和玄振海带着你一路漂泊,来到了南方。我就用慧宣的法号出了家,还用这紫金袈裟成了万人仰拜的活佛。玄振海武艺了得,他就干起了海上的营生。当然,有我在暗中帮助他,没几年便有这南川会!我们都隐姓埋名了,我既然已经遁入了空门,就只能把你养在玄振海的身边,所以,也就有了你这个南川会的少东家!”
慧宣说到这停了下来,他看着素清,素清终于稍稍平静了内心,开口问道:“儿时,师父便常常告诫,时时当以天下苍生为念,要知众生苦,要拔众生苦。权势不过是杀人的利剑,朝廷亦不过是囚禁苍生的阱牢!妄想、执着皆不得超脱圆满。在南朝,南川会在大津朝已是如日中天,寒净寺也是万民仰慕。可是,可是为何不能在佛前放下仇怨?为何不能自求清净?为何还要操弄朝堂?大兴城既灭,北境生灵屡遭涂炭,如今,若是太陵城再遭罹难,这天下之大,何处有苍民容身之所啊?”
“孩子,只要你还在这俗世间一天,何来的超脱啊!”慧宣叹了口气说道:“即便是我忘却了仇恨,可你的对手会吗?即便他会,你又如何能知?若不知,又何敢将脖颈置于其白刃之下?”
慧宣的反问,让素清没了话。看着素清不再说话了,慧宣顿了顿接着说了起来:“当初刚来南方,我与玄振海举目无着,四方皆敌,无处容身。若没有紫金袈裟,我根本无从立足,玄振海也只能苦苦求生,哪有如今的南川会?可是,这紫金袈裟也引来了汪正明!我如何能知,他身后没有一把钢刀?在明堂之上,天子之争,从来就没有华容道上的恻隐之心,只有斧声烛影里的你死我活!不得已,我便只得张机设阱以解自难了。南川会壮大之后,江南的钱粮已尽在我手,南方富庶,读书入仕者甚众,十多年以来,大兴城朝堂之上,已尽是南都士子,他们的家族皆与南川会有所往来,历年所获之利甚巨,而朝廷在北境要御北狄止内乱,所需银两又何止千万,仅凭粮米之税,自然是捉襟见肘,日渐穷困!而唯一脱困之道则是在南境开征商税,以此所获之利,可资北朝军需、粮米。然,满朝江南文武,南都之厚资,正是他们立足朝堂的根本。他们又怎会容得朝廷开征商税呢?故此,才有了君臣势如水火,朝堂上纷争不断,大兴城陷落敌手!如此,北朝既灭虽有南川会之故,然其也是势穷难挽啊!”
说到这里,慧宣停了下来,他看着素清,见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知道素清在内心之中,是赞同他的这番话的。的确,今时不同以往,天下财富尽在江南,天子何以滋养百姓?若朝廷之本仍是粮米之收,则百姓丰年尚可糊口,而灾年则必起流民,天下动荡!这可是千年难解之局,虽有人为之故,但也是大势所趋,人力难为呀!江南富庶,读书为官者便盛于天下,如若,朝堂之上尽是江南官员,哪怕朝廷穷困至极,想要开征商税,怕也是难如登天。
慧宣又接着说道:“后来,北廷南狩,那咸嘉帝登基后,我便出手逐次剪灭南都四镇,可是,让我唯一犯难的就是你了!”
“我?!”素清有些不理解。
“是啊!”慧宣说道:“我怕你投身新朝,与南川会为敌!所以,这才有了你西征归来时,数万百姓于城外相迎的事!从那时起,朝廷便渐渐疏离于你!”
“那寂子呢?这又是为了什么?”素清的脸上明显涌出了愤怒。
“不错,寂子的事,也是我的谋划!”
“可是,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也新朝显贵?难道……”
“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其时,冉之祺他们在朝堂上借着南川会想要扳倒袁思孝,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步了。万一你要是站到了朝廷那一边去,以你的韬略,你的心智,都会让我功亏一篑。所以,我必须让你远离朝堂。”
“不,这是私利,为了这样肮脏的私利,却要让人蒙上不白之冤,叫人屈辱而死!这就是你自小说与我的光明和磊落?如此作为与窃国何异?”素清的愤怒被燃到了顶点,说着,他就要起身往殿外冲去。
“素清!”慧宣突然高声喝住了他。
素清背对着慧宣站了下来,慧宣说道:“磊落也罢,卑鄙也好。如今事已至此,你还要弃天下苍生于不顾吗?”说到这,慧宣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我已遁入空门,世上之事,我早已无所留恋!过往的罪过,我自会去佛前悔过。就算是身坠地狱,也无从纠改。倒是你,你想想,就算是你救下了大津朝,没有了南川会,没有了这江南的资财,你也会是第二个乾圣帝!现在,你的臣属就在殿外,南川会的所有资财都在你的囊中。你不该去拯救天下百姓吗?让他们温饱富足,远离刀兵之苦!还是弃他们而去,任他们生灭于罹乱之中!你自己选吧!你要记住一句话,你既有了天子血脉,你便永世抛不开苍生与社稷!去吧!”
素清转过身来,吃惊地问道:“我?!怎么是我?!”可是,眼见慧宣闭上了双眼,便不再说话了。
素清万念皆空,他僵直的走到了殿外。大雄宝殿外的广场上已空无一人,倒是寺门之外,望上去明如白昼。素清的心思却仍在晦暗之中闪动着,没想到,这焦山之上竟会是这天大迷局的中心,数十年来,化身慧宣法师的怀明太子,始终利用着江南富庶的资财,操弄着大兴城里的一切,直至大津朝变乱丛生,大厦倾覆!如今,又在南朝上下痛下杀手,除尽异己,然而,这一切的一切,竟然都是为了扶助他的儿子玄素清登上皇位!这个怀明太子,让素清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力与恐惧。可是,自己的师父,自己的亲生父亲,又是如此的了解他,慧宣知道素清无论如何不会甘心成为一个造逆者,因此,为了将素清推上皇位,他已经将南朝的上下搅得天翻地覆了,如今的太陵城里,缺的并不是一个皇帝,而是一个敢于挺身而出救民于水火的义士!
素清木然的往前走去,刚走到寺门之外,只见阶下众官员立即齐齐伏拜道:“臣等奉太子谕旨,恭请皇孙登临大宝!”
冉之祺于众人之前跪直了身板,高声说道:“天命未改,历数有归,或多难以固邦国,或殷忧以启圣明。险阻备至,晋公子之播迁,良有以也,闾阎亲历,史皇孙之艰难,岂徒然哉!尊位不可久虚,万机不可久旷!臣等伏请太孙登临大宝,总揽天下。福泽万民!”
说完,群臣伏拜不起,素清吃惊地发现,这伏拜劝进的队伍之中,竟还有玄振海、张氏和凌萱!素清颤抖着说道:“诸位,诸位快快请起,请起,请起……”
素清的话音未落,身后的大殿里竟突然腾起了冲天的烈焰!阶下众人全都嚎啕大哭了起来,人人大呼着:“太子爷啊!太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