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峄松了口气,忙笑嘻嘻躲开女人们的围追堵截,靠到了姬二娘身上,与她三言两语地调笑。
众人这才发现张峄已经喝得颠三倒四,连路也走不稳了,忙都离了席,将他和姬二娘送进内宅。
雕花大门合上,烛火摇曳生姿,在纱帘罗帐上摇荡出暧昧的姿态;若有似无的熏香窜进两人五脏六腑,勾引得人浑身舒畅;小侍女守在门口,端着温水说:“阿郎,水已经给您备好了,您若需要,叫儿便是。”
张峄揉着眉心,吩咐:“爷不喜欢干事的时候有人在外头,你们去院子外头。”
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
在张峄检查四处陈设的时候,姬二娘灭了熏香,疲累地坐到床上,靠着被褥看他四处忙活。
确认安全后,张峄拖了个坐垫坐到床边。
在明明灭灭的灯火里,他那飞扬而明媚的面目也柔和了许多。一晚的应酬让张峄疲倦,他靠在墙上,发自肺腑地、沉重缓慢地叹了口气,舒展了身躯,低声告诉姬二娘:
“那个叫兰釉的小秋娘,整条手臂都是伤痕。结痂掉了、新肉覆盖在伤处,疤痕会消、疼痛却烙在心里头。我握着她的手腕时,她眼里都是痛苦,手冰得没一点温度,却生生忍着,一动都不敢动。”
他被那样恐惧而绝望的眸子神色深深震慑,只觉得那一双眼睛徘徊在他心口,怎么也甩不掉:“你我也见过不少教坊司出来的师傅,按她们的身份钱财,有几个能养得了这样多的秋娘?
“若说这师傅是名家,有歌女舞娘主动拜其为师,这些女童又怎么可能这样勉强畏惧?
“可见所谓的教坊司师傅只是个幌子,她们也不过是替人养这些秋娘,养到合适的时候,就送去真正的主子那里。而那幕后之人,逼良为娼、掠民为奴,让她们孤立无援、身陷泥淖……”
张峄没再说下去,良久,徐徐问姬二娘:
“二娘,你在那夜暴雨将至前带着人掘坑找尸的时候,目的是什么?”
姬二娘看着自己的手,缓慢而坚定地陈述:“武三思无恶不作、武氏一族横行朝野,我李氏天下为奸人所害、被小人所污,二娘彼时一心想帮哥哥铲除祸患,也想……稳固储君与自己的地位。”
张峄站起身来,垂眸看着她。
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映着烛火,明亮而透彻,又问:“那今晚,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十五六岁的少女颤抖着身躯、眼含着泪水委顿在为官者的酒肉里;看到极致的奢靡享受与极致的孤立无援。那些娇艳似花儿的秋娘们,与醇酒、美食一样,不过是太平盛世的装点;是极乐的阴影里,被遗忘的生命。
她为自己过往的冷漠摇头叹息,答:“二娘这些年,身居百尺楼,只看得到有心之人堆砌装点出来的辉煌,却看不到小民于盛世之中的挣扎。”
张峄抱着一床被褥躺到地上,吹灭了蜡烛,在黑暗中,他的眼睛是亮着的。
他低声说:“二娘,其远身为储君,仁善明理、你贵为公主,纯良和顺。我张峄于长安一众少年中,着实算不上什么英杰,如今入朝堂、涉世局,不敢求张氏一族日后荣光、亦不稀罕狗/屁史书上那几笔春秋……盖因信你二人为人耳。然而接下来的这一路,终将如逆水行舟、绝壁攀岩,我只愿,你我都莫丢了方向、忘了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