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乾曜做了大概是此生最出格的决定:他在又一次收到盈盈的信件后,隐瞒了老妇去世的消息,继续给他写信。
在此后的光阴里,他写着山林雨后的清晨,写着雪中炉边的暖意,他讲着平平凡凡的一道菜品,写着简简单单一段岁月。
而在盈盈的回信中,他的日子同样平凡。每封信的开头,他都写着:“我近来很好。”
正如每封信的结尾,他都会说:“愿祖母安康。”
源乾曜有时会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他从老妇那里偷来了一个郎君,从盈盈那里偷来了多年不曾得到的亲情。源乾曜不曾见过盈盈,却知道了关于他的一切,知道了他的生辰、他的口味,他最爱的曲子、最想要的东西。
这些信件如同刻在门楣上的身高、如同写在书本上的批注,伴随着盈盈的丝弦之声,萦绕着源乾曜的弱冠之年。
从他竹杖芒鞋走过豫章县的山水,到他白马红衣阅遍长安城的娇花,源乾曜最得意的年华,都有着盈盈的身影。
进士及第后,宴会便一个接着一个,源乾曜清冷孤寂惯了,往往是能推拒便推拒,唯独武家的宴会,他一次不曾缺。
他安静地赴宴、耐心地等待,终于等来了那个琴师。
他看到琴师轻纱薄衣、风流疲懒地倚在武余淳怀里,看到他眉眼带笑、来者不拒地喝着一杯杯酒。
他忽然想起了老祖母口中的“宝贝疙瘩、心肝肉”:那个当年十二岁的孩子,单纯天真、无忧无虑,和姐姐妹妹们玩成一团,口脂都要往嘴里尝;每日去学堂,都绞尽脑汁地要赖床好半天;挨父亲一顿打,叫疼叫得能哭出来。
如今,琴师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却困在了贵人的怀里,迷蒙着双眼、懒散地什么都不看,一如宴会上的每一朵名花。
源乾曜算不上失望,只是觉得有些难过、又有些不甘。盈盈明明在信里说着自己过得很好,他却觉得自己只有上前亲自确认,才能安心。
于是,他跟了上去,在热闹的安静处,灯火的暗夜里,不能自已地问盈盈:“过得可好?”
琴师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源乾曜自己也觉得,他都不像他自己了。
那天晚上,源乾曜翻来覆去,脑海里都是盈盈弹琴到一半,被拉近怀里的样子;是盈盈醉中走路跌跌撞撞,却把琴抱得那样紧的动作。他只是想弹完一首曲子,但是没人听。
他很伤心,为盈盈伤心。